西螺追想曲

2015093014:58
西螺追想曲--季季 (尚未分類)
作者: ~~俐伶~~ 日期: 2012.06.22 天氣: 心情:
日統客運下了西螺交流道,我的血液就開始升溫。

自從父親去世,母親住在安養院,已經三年多沒回永定老家。回永定,一定要經過西螺。看到那些熟悉的西螺醬油招牌,丸莊醬油,瑞春醬油,大同醬油…,生命裡種種與西螺有關的記憶,總在腦海裡翻湧﹔而青年時代困擾過我的故鄉認同問題,也不免又浮上心頭。

妳是台灣哪裡人?

一九六四年七月,《皇冠》公佈第一批基本作家十四名。《皇冠》是當時最暢銷的雜誌,而我年齡最小(十九歲),又是唯一的台灣人,有些未獲簽約的外省前輩作家,在文學活動場合初見,總是睨著眼問我﹕「妳是台灣哪裡人?」彷彿一個台灣人不能享有那樣的殊榮。

如果我說,雲林縣二崙鄊人,對方就問﹕二崙在哪裡?我說,在西螺隔壁,對方聽了往往茫然的哦一聲。如果我說,我是西螺人,接下來就是一聲驚呼﹕

「啊,妳是西螺人?西螺,好地方耶﹗」

於是他們說起西螺醬油,西螺大橋,西螺西瓜,西螺濁水米……,鮮明的意象似乎早已銘刻在他們的腦海裡。為了避免尷尬,後來被問到哪裡人,我就只好簡略答道﹕「我是西螺人。」

從血緣來說,父親是二崙人,母親是西螺人,我算是半個西螺人。但從成長影響及感情深度來說,我是百分百的西螺人。我讀的第一本故事書《林投姐》,是小學四年級時,母親帶我回娘家途中,在延平路的西螺書局買的。我看的第一部電影《金銀島》,是父親騎腳踏車從永定載我到東市場後面,觀音媽街堂姑家開的西螺戲院看的。從我有記憶開始,母親揹著妹妹帶我回西螺透路尾娘家的畫面就不斷的重複。從二崙永定村搭台西客運到西螺只要十分鐘。出了車站轉到「大通」(主要道路)延平路,走到街尾文昌國校也要十分鐘。轉入國校對面新興路,再走十分鐘才到透路尾。那裡是西螺鎮郊,周遭不是稻田就是菜園,景觀和永定差不多。

在延平路上,有我姑父開的樹德中醫診所,我胖胖的堂嬸婆開的回生堂婦產科診所,瘦瘦的堂嬸婆開的則是助產士診所﹔二崙鄊兩大地主之一的堂叔公,和他的三姨太也住在延平路的三層洋樓裡。但我最常去的是中央市場對面的樹德中醫診所。母親從娘家回永定之前,總要去中央市場添購蝦皮小魚乾海帶紅糖等等乾貨,我和妹妹就在那裡等她。姑媽總是從藥櫃裡抓一把甘草塞到我們手裡說﹕

「來,吃甘草,吃甜甜。」

在一切都還空蕩蕩,沒什麼零食吃的五0年代,我慢慢嚼著甘草,看著擦口紅戴金練穿窄裙的婦女,從對面中央市場提著魚尾巴翹出來的菜籃走出來,又到隔壁布店挑看花花綠綠的衣料,問著一尺多少錢,然後來讓姑父把脈,拿幾帖中藥回去補身。那是與永定農村迥異的街市生活。

在那個生命初啟的窗口,我興味盎然的蒐尋著比永定富足的眾生圖。然後,越過永定,越過西螺,越過虎尾,在台北看到更富足更複雜也更殘酷的生命圖像,開始我的職業寫作生活。

許博允,吃德國豬腳淋一圈西螺醬油膏

一九七七年底進入新聞界工作後,我的經濟情況好轉,回永定探望父母,總要買幾瓶西螺醬油膏回台北送同事或文友。西螺醬油膏,一瓶大約半斤重,我坐客運車頂多只能提四瓶,一路上必須小心翼翼,唯恐碰撞打破。如果搭妹妹或弟弟的車回去,我就能一口氣買一打。但同事、文友不止一打,有時難免顧此失彼。如果同事含蓄的說﹕「妳什麼時候再回西螺啊?」我就知道他家的醬油膏見底了。林海音先生則是一貫直爽的問道﹕「季季,妳好久沒有送妳們那個西螺醬油膏給我了﹗」—對於西螺人來說,聽到這樣的責備,也等於一種讚美。

後來傳統產業行銷現代化,有同事在台北一些超市買到西螺醬油膏,很興奮的對我說﹕「以後妳不用大老遠的從西螺拎到台北了,我們自己去買就好。」

一九八三年底,許博允的新象公司搬到敦化南路一段新學友大樓的十三樓,並把六百多坪的地下室闢為藝文中心,有展覽繪畫的藝廊及可供演出的小劇場﹔賴聲川的表坊,李國修的屏風,都是在那裡成立的。

但我要說的不是小劇場歷史,而是一個與西螺醬油膏有關的經典鏡頭。
愛吃懂吃的許博允,也在那裡開了一家絲路餐廳,親自規劃裝潢和菜單,見到朋友就熱情的說﹕「來啊,來絲路,不騙你,真的很好吃,尤其是德國豬腳,一級棒﹗」

我和幾個新聞界朋友第一次去絲路,許博允自己就點了一客德國豬腳。怪的是豬腳端上桌,他匆匆跑去廚房,拎了一個瓶子出來。絲路光影爛漫,我以為那是一瓶酒。等瓶子拎上桌一看,咦,螺王?我說,許博允,這是我們西螺的醬油膏啊。(螺王是瑞春醬油廠的頂級醬油,當時一瓶二百元。)只見他一邊在德國豬腳上淋了一圈醬油膏,一邊不斷的點頭說,是,是,這個德國豬腳,淋上這個醬油膏,味道更好﹗

我二十歲就認識許博允,竟不知他這麼愛西螺醬油膏。他比我大半歲,我比阿肥(丘延亮)大三個月,我們三人是當年朋友圈的少數民族,共同點是不考大學。我是貧窮的職業作家,他們兩人卻是優游自在,跟著許常惠學作曲。阿肥是蔣緯國的小舅子,父親在中央信託局當儲運處長,家境優渥,衣食無虞。許博允家是淡水望族,他祖父許丙(1891—1963)日據時代曾擔任板橋林家花園總管,台灣總督府評議員,貴族院議士,富裕多金,喜歡戲劇音樂美食。許博允從小跟著祖父出入劇院、酒家﹔後來搞作曲,創新象,開絲路,都有祖父的基因。吃德國豬腳淋西螺醬油膏,這創意十足的鏡頭已成了我記憶裡的經典。西螺醬油很少做廣告,我當時問許博允什麼時候開始迷西螺醬油膏,他一派瀟灑的說﹕「從我祖父就開始啦。」

白樺,吃烤火雞也要沾西螺醬油膏

一九八八年秋天,要去愛荷華大學參加「國際寫作計畫」,想著要與二十年沒見的聶華苓重逢,要帶什麼禮物給她呢?想來想去,就是西螺醬油膏。從台北到愛荷華,必須在舊金山轉機到芝加哥,再轉到愛荷華首府希德拉匹斯,全程近三十小時。在舊金山轉機要等三個多小時,梁冬到機場來陪我聊天,看我手上提著兩瓶醬油膏,不禁露出懷疑的笑容說﹕「拎這麼遠的路,不嫌累呀,這東西真有那麼好吃嗎?」次年我去舊金山參加美華科技人文協會年會,就拎了兩瓶去送他,讓他嚐嚐「這東西」的滋味。後來兩瓶醬油膏用完了,他在越洋電話裡說,他去賣中國食品的超市找了好幾次,「就是找不到你們那個好吃的西螺醬油膏﹗妳不曉得,我每次都只倒一點點,捨不得吃完哪﹗」

回頭來說西螺醬油膏遠征愛荷華的故事。那年有三十多個各國作家去參加「國際寫作計畫」﹔台灣是蕭颯與我,中國是白樺與北島。在愛荷華兩個多月,聶華苓常請我們去她家吃飯,每次她都倒一碟西螺醬油膏放在餐桌上,嘆息的說道﹕「季季她們這西螺醬油膏啊,沾什麼都好吃﹗」有一次吃烤火雞,她沒倒醬油膏出來,白樺似乎有點難為情的說﹕「聶大姊,那個,那個西螺醬油膏呢—」聶華苓大笑著說﹕「白樺,我看你已經中了西螺醬油膏的毒了,看你回上海以後怎麼辦﹗」白樺苦笑著說﹕「回上海以後,就只好戒毒啦。」然後他轉向我,嚴肅的問道﹕「說真的,妳們西螺怎麼做得出這麼好吃的醬油膏啊?」我說是純黑豆做的,而且西螺靠近濁水溪,水質好。白樺不以為然的說﹕「我們也有黑豆啊,我們還有長江呢,難道水質會比你們濁水溪差?」聶華苓說﹕「哎呀,季季家又不開醬油廠,她哪知道那麼多?」

是啊,從小吃西螺醬油長大,那甘甜豐潤的滋味早已溶為味蕾的一部分,哪會去想白樺提出的這個問題。竟是在那異國的秋天,在聶華苓家的火雞大餐之後,我開始思想起讓白樺這個上海人上癮的西螺醬油膏,除了晶瑩的黑豆和濁水溪的好水,必然還有一些別的奧秘吧?那大概只有實地去西螺的醬油廠參訪,請教那些做了幾十年醬油的老師傅才知道吧。

這篇是我姪女掛在fb,被我抓下來的!

陳俐伶 好溫暖哦!像來自西螺的西南風
陳俐伶 有一天,妳當個遊子的時候,就能深深的感受到--

想念故鄉的滋味!
Guanhua Chen 陳俐伶二姑:在外面讀書的時候就很想念了~

陳俐伶 所以啊--以後就不要嫁得太遠!嫁得近,妳老爸要看妳也容易。像阿公有五個女兒,一個嫁得遠,還沒有關係!
不要忘了,妳老爸可只有妳一個女兒哦!唉!!

.像珮綺姐姐就嫁得太遠啦!